這是一篇遊記, 是橫向空間的,也是縱向時間的。
二十歲生日那天,母親帶我去三地門參觀八八風災後替受災戶興建的永久屋。有鑑於此次受災戶的受災原因多是因為原居住地持續受到災害影響,如水災及地質脆弱。慈善團體進言假如政府負擔的永久屋價格和臨時組合屋的價格差距不大,那乾脆就蓋永久屋,也可以解決組合屋之後仍須拆遷的問題。
但為了因應不同族群和部落間積年累月的愛恨情仇, 遂將永久屋社區規劃成一塊塊相隔不遠的村落,中間就夾著學校,也許再過幾年,新世代就可以在學校裡面慢慢放下長年累積下來的歷史包袱。
但為了因應不同族群和部落間積年累月的愛恨情仇, 遂將永久屋社區規劃成一塊塊相隔不遠的村落,中間就夾著學校,也許再過幾年,新世代就可以在學校裡面慢慢放下長年累積下來的歷史包袱。
永久屋有位熱心助人的會長,成為政府和災民的之間的溝通橋樑,且也毫不保留地貢獻身為代書的一技之長,捍衛族人的權利。山地門似乎常起風,會長站出家門時深吸了一口氣:「這裡很好,空氣很新鮮而且很通風。」他滿意地審視外頭家家戶戶在風中搖曳的燈火,木頭也被黃暈的燈光染色,溫暖的質地和前座堅實的石椅構成堅毅的幾何圖形,一切都是扎實而穩健,宣告他們漂離兩處,這次將在此地深深地扎根。
兩處飄移,沒有人是願意如無根浮萍的。即使狼和野鹿在同一座山頭遊走晃蕩,但睡覺的地方還是不同的 、而且要是安全的。會長家有兩幅圖畫,一是他自小長大的學校旁的一處池塘;二是從外地旅歸途中的一處歇腳的蔭涼,坐在樹下就可以看到山頭有一顆椰子樹,那就是歸船的燈塔,代表已經進入部落了。會長家裡處處都是部落的文物與生活痕跡,一排酒甕和兩束小米,一幅琉璃配一頭木雕猛禽,族人的羽冠與駁鏽彎刀,最後是一整面牆的古老相片。重點不止於黑白銀紙封存的點滴回憶,還有將照片貼滿整座牆的家庭凝聚力。
對我這個眷村野孩子來說,我可以想見故鄉的快樂回憶:永遠乾不了的尼龍制服、永遠踏不平的崎嶇山路;上學途中的荒煙漫草,放學回家時耳邊的規律的單人步伐;晴空萬里微風輕送的溫暖空氣,暴雨驟至鋪天蓋地的心靈恐懼。可惜的是、不同的是,當恐懼成真、當一生中最急的步伐和心跳同步、當一切的好景成為泡水的爛泥,我們的回憶才走上歧途。
白燈似乎太亮,將幽暗的回憶與想像驅離腦海,我又回到溫暖的木屋面對會長夫婦暖暖的人情。會長的兒女回到家與我們親切打招呼,拍照時還驚訝地說:「哇!爸你這是超高速連拍耶!」我想再高速的快門也無法捕捉時光的,他只是將時間切割成分不太清楚的切片然後替你集合起來。 真正的時光要靠記憶來捕捉,然後將他們或存在腦海裡、或存在木椅的觸感裡、或存在嘴裡無味雜糧的口感裡。然後當你在異鄉工作時,有天猛然聞到進口木雕的暗香,你才會猛然想起自己有多久沒有回去曾經熟系的部落探望摯愛了。也許你來得及、也許你來不及,或者也許你想、也許你不想,但這份時光不管你那麼多,他會強行入侵你的腦還,逼你挖出最深最痛的回憶,從你乾燥粗糙的淚腺中在擰出幾滴淚珠,這才放任虛脫的你躺在地板上汗流浹背地喘氣。
我想我們每個人都需要歷史,都不能忘本。我們得經常性地去做出改變來加強自己對一成不變生活的記憶,需要去填塞那些模糊的細節才能夠在連續的時間裡插入一些容易回憶起來的分段點。遷村的悲劇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是巨大的改變,他是傷痛的,但回覆的歷程卻是充滿細節的。村民們每分每秒都在想辦法變得更好,因為距離停下腳步還太遠,也因此更容易。
感謝八八風災沒有帶走太多人,感謝好茶村民幸運地逃過生死劫。我會說八八風災摧毀的太多、產生的野太多,那些回憶因為不可考而更加鮮明真摯,只要自己還有能力,就該時常地複習回憶、甚至是尋根。
出門,握手。走下緩坡的路上我看到孩子在門口的石椅上就著門廊一盞昏黃的燈展書閱讀,遠處有人在燒烤、有人在嬉鬧。對這名孩子來說,他將複習這串回憶不下數百遍:偏頭調整燈光對準墨字的角度->遠處傳來嬉鬧聲->鼻子突然聞到石板烤肉的香味->重新進入書本的世界。就這樣一遍又一遍,爾後當他作客異鄉,充足的光源底下他也許不必隨時調整坐姿,但每當他偏頭的那一剎那,如潮般席捲而來的不只是書本的內容,還有千里外跨越時空的毛豬味、母語的腔調和村人豪爽的笑語。
我想直到我二十歲了,也許應該不一樣,應該寫些怎麼藉由科技縮短三地門小孩與台北市小孩教育上的城鄉差距?他們村落的老人失去農田後需要什麼樣的娛樂?他們的壯年離開部落後經常赴任哪個崗位的工作?怎麼藉由科技讓這些隔閡消失、讓這些縫隙與缺憾被弭平?但我錯了,我念茲在茲的還是中西的光景,還是我對回憶無法割捨的眷戀。那些芒果飄香的好時節,那些與摯友再巷弄間追逐打貓的狩獵歲月。人文的片段阿!在清華的圖書館,汗牛充棟、四壁藏書,我卻在閱讀腦海裡的那本書...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